导 读
田吉安, 2001年毕业于西南财经大学,曾任中国东南亚研究会会员。2005年至今,深耕越南及周边柬、老、缅市场研究十五年。相关著述:《越南市场的发展研究》,《中国直接投资大量涌入对越南的机遇及越南依法保护中国投资者合法权益的重要意义》(2019年“深化新时期的中越关系”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
正
文
就在这个刚刚过去的6月,《枢纽》一书的作者施展教授在杭州的一个高端论坛上,就贸易战、产业转移和越南问题,提出了他的观点。其立论基础,则在于去年他对越南进行的“将近”20天的实地考察。考察目的是为了搞清楚中美贸易冲突造成的产业转移,是否会对中国产生不利影响。
考察期间,他拜访了一位长相酷似中年胡志明的越南学者——越南国家大学经济政策研究所所长阮德成博士。
当施展教授向阮博士了解越南的产业政策时,后者的回答是:
“要什么产业政策?有广州呢。”
越南博士的这个回答让中国教授“大吃一惊”,继而大受启发:
“突然之间我明白了,越南跟中国的规模事实上还相差的太远,人口上差了一个数量级,但就整个经济发展的规模、完善程度等方面,差得不止是一个数量级。”
回国之后,他就成了阮博士观点的忠实宣传员。
从上海到杭州,施展教授频繁强调两大新发现:
第一,越南是个没有,或者说是主动放弃了产业政策的国家,因为这个国家已经意识到自己和中国的巨大差距,“有产业政策也没用”。
第二,所谓的产业转移,其实是产业溢出。对中国没有实质影响,反而是利好表现。
这就引出了两个问题:
问题一,越南真的没有产业政策吗?
问题二,“转移”也好,“溢出”也好,真的对中国没有实质影响吗?
越南的产业政策
事实上,越南恰恰是一个极其重视产业政策的国家。甚至,越南出于民族主义对中资企业的打压,很多行动是打着产业政策的幌子实施的。
今年(2020年)5月22日,越南总理阮春福主持召开政府常务会议,就引进外资工作和应对防控新冠肺炎疫情带来的挑战等问题进行讨论。与会经济专家认为,投资者倾向于信息技术与高科技、电子设备、电子商务和物流、消费品零售等领域。上述四大领域及越南政府一直强调和重视的配套产业领域,无疑折射了阮德成博士所言并不存在的越南的产业政策。
阮德成博士已于2020年3月辞去越南国家大学政策与经济研究所所长一职,受聘担任该研究所首席顾问。即便他的上述言论为其本人真实想法,那也无法代表越南的官方政策。
何况相关说辞显然是敷衍加误导的外交辞令,甚至可以说就是一个冷笑话。轻易相信,急于传播,往往坑自己同胞。
溢出、挤出和吸出
接着再看第二个问题。
结构性的看问题,不难发现,确实有溢出,但同时也有挤出和吸出。
由于中国制造业的产业升级、“腾笼换鸟”、加大环保力度等原因,一些低技术、高耗能、高污染企业被迫转向包括越南在内的境外寻找新的生存空间。对于此部分的转出,可视为中国政府的极具正面意义的主动挤出,并且与贸易战无关,可认为是“溢出”。
同时,由于中国大陆劳动力成本等生产要素的提升,一些低利润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出于企业逐利的本能被迫转向包括越南在内的境外低劳工成本地区继续生存和发展,这部分的转出,也与贸易战无关,同样可认为是“溢出”。
但是,施展教授讨论的却不是这两种,而是因为中美政治关系变化引发的转移。这类转移是不以中国意志为转移的贸易战的外力挤压。这里既有中国企业规避美国制裁的转移,也有各国对其企业迁出中国的补贴政策及各国的可持续发展产业政策导向。
这部分“挤出”可以更具体地理解为“挤出”与“吸出”的叠加。需要注意的是,此部分被“挤出”和“吸出”的,与上述“溢出”的,有明显不同。
一言以蔽之:
你“溢出”的,不一定是人家愿意承接的;而别人想“挤出”和“吸出”的,往往是你不愿放走的!
美国和一些以中国为竞争对手的国家,处心积虑要做的,恰恰就是以有选择的“挤出”和“吸出”,破了你这个四平八稳甚至可以主动调控的“溢出”之局!而“挤出”和“吸出”的,将是优质产业,以及与此关联的资金、人才、乃至技术!还能继续乐观地认定“对中国没有实质影响”吗?
而在美国和西方所构想的新的供应链网络的成形过程中,施展教授在其上一本专著《枢纽》中提出的双循环模型及中国作为“枢纽”的定位将日益遭到挑战。美国及其盟友穷其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文化价值观手段要打掉的,正是这个“枢纽”定位。
美国航母访问越南重要军港岘港市,你真以为是去公款把妹的吗?
▲2020年3月5日,越南歌舞团欢迎到访岘港的美国罗斯福号航母
越南的挤与吸
反过来,越南也已经开始布局,利用这个巨大的战略机遇。
越南继续鼓励中国扩大对越投资,但同时又坚决把那些技术落后、耗能过高、资源浪费和危害环境的项目拒之于国门之外。经过多年的发展,越南引进外资的思路和做法,已经完成了从粗放的“招商引资”到充分考虑了国家产业政策的“招商选资”的演变。
今年6月12日,越南总理阮春福在河内总理府会见在越中资企业代表时表示:对中国企业有意扩大在越投资表示欢迎。同日,施展教授在杭州发表以“溢出”为主题的演讲。但双方的所思所想显然不同。
6月24日,越南总理阮春福签发关于成立外国投资合作促进工作小组的第850号通知。该工作组“负责促进越南国内外投资,以吸引高质量、大规模、高科技、创新项目,为越南企业加入全球价值链创造条件,同时推进数字经济发展,为越南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作出贡献”。
越通社在报道此消息时,也援引了越南计划投资部外国投资局的意见:为了保持吸引高质量外资、环保和可持续发展等因素,建议有选择性地开展外国投资合作,优先选择具有先进技术、创新,加工制造业,清洁能源,可再生能源等产业的转移项目。同时,将不批准和不接受技术落后、耗能过高、资源浪费和危害环境的项目。外国投资局将有选择性地引进外资,帮助越南本土企业做大做强,使其能够掌握技术并主动与外企共同加入全球价值链。
广州未必再是广州
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广州”问题上。
在越南语言中,有把某一代表性的名词作为其大类泛指的现象。如本田(Xe Hongda),在越南语的很多语境中,就是摩托车(无论什么品牌)的泛指。同理,越南人也会用“广州”来泛指供货渠道。
这里不能不提及6月8日上午,越南国会正式表决通过了《越南与欧盟自由贸易协定》( EVFTA )和《越南与欧盟投资保护协定》( EVIPA)。
众所周知,该协定有严格的原产地规则要求。这就意味着,阮德成博士所泛指的这个“广州”,将有很大成分自中国境内“挤出”。同时,越南也将打着国际规范化的旗子,利用“合规性”问题,对中国企业进行越来越强的打压。
一个越南和N个越南
在这个背景下,“越南”也成了一个符号。
我们一定要看到,越南式国家绝不止一个。美国已经开始战略布局。我们周边很多国家蠢蠢欲动,准备利用这次利好,形成对中国的集体挤压。
限于规模和体量,所谓越南替代中国之说,确实是个伪命题。但其快速的发展势头及日渐清晰的产业政策规划,多少还是有望达成部分的替代。如果是N个越南的叠加(如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区域内的其他国家),则前景更不会如施展教授所言那么乐观。
新发现,还是孤陋寡闻?
此外值得注意的是,施展教授此次越南之行还有一个“重大发现”,那就是关于“中国干部”的介绍。
施展教授说:“(他们)是具有巨大价值的海外智慧宝库”。对此,曾经在越南一线当过三年“干部”的我,心情却是五味杂陈。
所谓“中国干部”的称谓,并非这一群体的自称,也不是越南的称呼,而是台资企业老板们的发明。这个称谓的前身,是“大陆干部”。
这个特殊群体形成于早年台资企业进军大陆之时。当年大批台商到大陆投资建厂,出于所谓“在地化”(及本地化)考虑,在管理和技术岗位上大量使用大陆员工,由于其角色不同于普通劳工,台资老板们便把这个特殊的骨干群体称为“大陆干部”。
上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台资企业向越南的迁移,“大陆干部”这一特殊群体又随之登陆越南,至今已经在越南存在20多年了。而随着台资企业老板统独意识的微妙转变,“大陆干部”这一称谓也渐渐演变成了“中国干部”。
这一特殊群体在越南存在了20多年后才终于被施展教授们“发现”,实在有些晚。当年,这个群体最该受重视、受呵护的时代,他们是无人问津的。不仅没有积极发挥他们的作用,甚至没有消极保护他们的权益。
在越南民族主义和台独分子的两面夹攻下,这个群体现在早已是遍体鳞伤了!
事实上,越南多年来一直对这个群体明压暗防,不断打击。越南员工在民族主义煽动下,对大陆干部也是处处抵制。台资企业入越后,也越来越倾向用“越南干部”替代“中国”干部。只是由于文化差异以及“越南干部”在敬业程度、职业技能方面的欠缺,“大陆干部”才得以继续存在了20多年,但夹在“台湾干部”与“越南干部”之间的过渡性定位,注定了其处境的尴尬。随着台资企业对文化差异以及与“越南干部”的持续磨合过程,特别是“越南干部”主动提升改善意识的增强,“大陆干部”或“中国干部”的生存、发展空间正日益被压缩。
施展教授对“中国干部”群体迟到的“重大发现”,反衬了体制内专家学者的孤陋寡闻,也折射了国内宣传的闭塞和走出去过程中的官民脱节。
再加上前述对越南的轻信,对形势判断的过度乐观,很容易在优势错觉下,客观上里外夹击,在赞美声中捧杀、坑惨真正奋战在一线的队友。这一“具有巨大价值的海外智慧宝库”的前途,也就难免在自发生长之后逐步分化和自生自灭。
结论:不要误导同胞
归根结底,任何人都可以“假说”,很多“假说”打开了新颖的视角和思路。但如果在潜意识当中把“假说”当作了“定律”,并刻意去寻找事实支撑先入为主的观点,坑的一定是自己人。
这次,施展教授一方面在战略上低估越南,同时又大肆宣传越南的经济发展“势不可挡”。甚至认为“中国制造业向东南亚外溢的过程,是民间经济自发的结果”。这就不免再次误导国内的企业、投资人,乃至地方政府和国家决策机构。
且不说国家层面的较量,单从个人和企业角度,越是有意进军越南市场,越是要立足现实,看清现实,做足各种准备,找对咨询者和咨询单位。否则,仅仅依赖二十天不到的“考察”,甚至把对方的外交辞令当事实,盲目乐观,匆忙下水,实在是轻敌冒进,结果往往不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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